七月十日，要到美國開會那天的凌晨夜裡
電話聲響起，話筒那頭傳來小叔叔慣常的急促語氣
說是醫院來電說爺爺不行了，要我們馬上趕去
掛了電話，搖醒Handsome，
要他先去電醫院問問，還想說如果有事，醫院怎沒打來？
這時傳來電話鈴聲，果不其然來自醫院值班醫生的電話，
匆忙換了衣服，去接韓爸韓媽跟韓彥，趕赴醫院
這幾年去看爺爺，他老人家總是笑容可掬
儘管身體不佳，每每聽小叔叔在電話那頭抱怨爺爺這不吃，那不喝，脾氣很差等諸多怨言
見到他時，他總是努力的擠出笑容，末了會說謝謝你們來看我之類的話。
可以感受到他對晚輩的慈愛之心溢於言表，即便身體疼痛難耐。
最早時候，其實不是這樣的。
二十年前首次跟Handsome去看爺爺時，方見識到國宅的格局狹小，
有些陰暗的屋子裡，住著爺爺跟小叔叔一家人
小叔叔靠著哥哥的幫忙在修車廠擔任技工
靠著媒妁之言，娶了來自彰化的小嬸嬸
小嬸嬸最能跟爺爺和平相處，
或說，爺爺生活所能仰仗的重要人物
因為有了她的刻苦耐勞，讓爺爺得以有安身立命之處，
至於爺爺，是這個屋簷下的，這個家族裡的核心人物
雖然年紀大了，缺乏靈敏的活動能力以及伶牙俐齒，
但就如同草原裡的雄獅，穩重而威震四方
那時候的爺爺，是嚴肅而不苟言笑的
甚至可以感受到對於晚輩的些許不諒解
猶記得和Handsome去邀請他參加我們的婚禮時，
他只冷冷的對Handsome說了一句，”你父母又沒有邀請我”。
之後，Handsome原本要出國念博士
他也以為Handsome騙他，想是應該先念碩士再念博士，
怎麼會有人直接念博士?
身為晚輩的我們也無從澄清。
一開始以為我們做錯事或說錯話，有啥不敬之舉。
直到有次跟從美國回來的四叔叔聊天，
他以安慰般的口氣要我們別放在心上，
說道，那是爺爺和韓爸之間父子的恩怨，
你們不巧碰上池魚之殃而已。
有啥恩怨我是不清楚的，知道的是，除了每年大年初一，
一定要在七點多抱著或叫醒睡夢中的Sonic and Eric,
在九點前趕到興安國宅參加團拜，然後一起享用團圓飯，
除此之外，每年韓爸闔家去台北看爺爺的次數，可能比三節還少，
每次見面，可能說不到十句話
第一句是，爸爸好，最後一句是爸爸再見。
這對於外公外婆住在苗栗，回外婆家的次數卻頻繁無比
以及爺爺每年都會在家裡住幾個月的我來說，是不太能夠理解的。
也只能建議Handsome，你就當作是幫Han爸去盡孝心吧!
爺爺年紀都這麼大了。
於是乎，那段時間，跟放棄赴美念書，改到高雄念後醫的Handsome，
俟他有空回台北時就一道抽空、硬著頭皮去見脾氣不太好的爺爺。
這種有些僵的氣氛，不記得何時開始慢慢轉變
或許是隨著Handsome踏入醫院工作，
或許是爺爺身體慢慢衰老
又或者是曾孫、曾孫女相繼出世
這時候，Handsome扮演起家庭醫生的角色。
爺爺因為身為榮民，原本都在榮總看病
Handsome就幫著看榮總的藥單，解釋藥效，
家裡的黑板上總是密密麻麻寫著看診時間，一絲不苟的。
偶爾，終能說動他老人家出門吃飯、慶生，以及，參加孫女的婚禮
2009 餐廳慶生
2009 餐廳慶生
2008四叔返台
2008四叔返台
2006在毓華的婚禮上
三叔叔、四叔叔，和韓爸算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年輕時候就赴美發展，之後長居美國，總是每年不定期返台看爺爺，
還算幸運的是，兩位叔叔住得近，彼此可以互相照顧。
這件事，其實是我2003年去美國進修時才知道的，
看他們一位住馬里蘭，一位住維吉尼亞，還以為很遠，後來才發現只隔了一條河。
也因為在美國待了兩個月，受到兩位叔叔照顧，情感上自是不同，
我可能是台灣這些孫子輩裡唯一拜訪過兩位叔叔、嬸嬸府上，見過幾個小堂弟妹的人。
所以，每回他們回來，總要想辦法見上一面、吃頓飯，感謝當年照顧之恩，也幫忙聯繫感情，
孩子們也開心，因為他們可以收到叔公送的巧克力，樂高玩具，
就像當年他們爸爸從叔叔手裡收到禮物一般。
三叔叔家
三叔叔、三嬸嬸跟建平在哈佛圖書館前
四叔叔家
四叔叔、四嬸嬸、安邦、安民跟安佳
小子們手上應該是三叔叔送的禮物!
小子們跟三叔叔送的樂高
後來，身體一向健朗的爺爺，因為摔跤導致腰椎受傷，使得身體每況愈下。
為方便Handsome照料，遂轉到台大跟北護分院看診、拿藥
九十高齡的他，依然凡事親為
不論拿了何種藥，總是一一核對藥典
指出哪些藥吃了之後可能引起其他副作用，而欲要求醫生調整，
對此，Handsome也只能耐心解釋，
副作用總是難免，有時候只能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忍受小的副作用，是為了治療更大的疾病
希望獲得諒解，讓爺爺不要動不動想自行停止那些可能有副作用的藥物
這裡所謂更大的疾病，直指心臟問題
只是，年紀大了，哪堪得手術裝支架，
也只能用藥物減輕血管狹窄壓迫。
小叔叔三天兩頭打電話，直稱要將爺爺送住院跟插管，
將心比心，他們也就是因為對這樣的狀況力不從心，而顯得焦慮無助而已，
換作是其他人，恐不會有啥不同。
然而，倔強的爺爺哪會肯插管，早早簽了放棄急救書放在身上，
不時拿出來給晚輩們看，深怕我們不知道他的意願。
還笑著說他就快要去見我們去年過世的外婆
這時候的爺爺，因為說話能力退化，無法清楚言語，開始改用筆談
過去一年回去不到三次的韓爸，變成三五天就去看他一次，
回來就跟Handsome討論爺爺的身體近況，
想盡方法了解所有最佳治療方案。
這麼多年以來，在中國傳統文化下，長期嚴肅而緊張的父子氣氛
因著這樣的變化，
讓對於擅長舞文弄墨的韓爸來說
終於找到了與爺爺對話的方法。
兩個多月前，因為爺爺背疼，去買了個床墊準備給他，
還放在車上呢，爺爺就臨時因為感染引發的肺炎、發燒，導致呼吸困窘
情急之下，送進台大急診，久待一天無處可去，終究轉進北護住院，
總是留得青山在，Handsome認為沒有嚴重致命的疾病，何不努力試試呢？
這時，好不容易終勸得他插管治療。
插管之後，即便用了抗生素，高燒還是持續，
Handsome寫了email給在美國的兩位叔叔，簡單交代病情，
只說是要叔叔們幫忙祈禱。
三叔叔隨即買了機票返台，爺爺知道了還說不用浪費。
只是，這為人子的怎放得下心呢？
於是，三叔叔飛越萬里，為的只是為幫逐漸康復的爸爸推輪椅、享受難得的陽光
本來，是要排班照顧爺爺的，只是，這些子媳輩的年紀也都不小了，
還有人沒值班就先嚷嚷自己要去住院的，終究還是請了看護幫忙。
這時候的爺爺，已經無法順利言語，細心的看護做了幾張紙牌
像是哄孩子般的哄爺爺抽痰、洗澡、吃藥、餵食。
就像班傑民的旅程一般
當人年紀漸長，好像活回去了
所求的，可能就只有會說話、走路、自己上廁所的能力，卻又不可得。
看到護理之家牆上掛著幼稚園風格的圖畫，
旁邊寫著某某爺爺、某某奶奶的作品，再度印證此種感受。
若要問幼稚園與護理之家有啥差別？
就是，幼稚園小朋友慢慢教，應該都會學會，特別是有父母悉心照料
而護理之家的爺爺奶奶們，恐怕就有困難了，
再者，床前是否有孝子？就難講了。
不過，強韌的爺爺還是慢慢的好了起來，
Handsome去買了兩箱葡聖納，準備給爺爺補充營養，
然而，在鼻胃管、尿管還是無法完全排除的狀況下，
使得爺爺在情感上雖然想回家，
但是事實上，小嬸嬸的能力以及家裡毫無照護設備的狀況下，
倘回家實難以照顧，不消幾日恐又惡化住院
韓爸寫了一封信，詳列數點有關回家跟住北護護理之家的優缺點
應該說，闡述回家的缺點跟住護理之家的優點，
爺爺一看到，還是生氣的，因為他想回家。
只是，思前顧後，的確有其難度，
沉思大半天後，只好接受住北護護理之家的安排。
於是，兩箱葡聖納至今還擺在家裡的角落。
北護護理之家的評價是相當優的，加上Handsome在，
大夥兒自是放心許多。
我就當作是例行公事般，每天問問爺爺的狀況。
Handsome 除了報告進度，也會說道，韓爸如何用筆跟爺爺溝通，
想是這過去二年來，這父子間的言談、筆談可能比過去二十年還多!
還有，四叔叔寫了封文言文的信給爺爺，
叫爺爺無論如何撐下去，至少等他九月回來，機票會比較便宜
或說，小叔叔一家還要靠他的月退俸養家呢!
(四叔叔無論何時總是不失他幽默個性
另外，長輩們文言文功力真令我們這些晚輩望塵莫及!)
又沒幾天，Handsome說爺爺呼吸又不順了，需要氧氣機，
這設備可以按月租借，也可以自費購買，透過申請程序可以補助一定金額，
Handsome還在用經濟學角度算何種方案比較會划算
關鍵在於使用時間長短
我倒是只靠直覺就說，去買一部吧! 爺爺肯定還會撐很久的。
我的直覺通常都挺準的，
不過這次給猜錯了!
趕去醫院之際，Handsome提醒不忘帶上筆電，
想說倘有機會用skype聯繫在美的四叔，
或有機會讓他們父子見上最後一面
路上持續撥著二叔叔的電話卻聯絡不上，猜是電話線給拔了怕被吵
只是，趕到的時候，爺爺其實已經走了
後來讓韓彥開車去接二叔叔二嬸嬸。
夜半時分聯絡了殯葬業者，這時才發現原來這也是個7-11的行業。
畢竟醫院無處停放，喚來了幫手，好在深夜裡將爺爺送到辛亥路第二殯儀館
經過麥當勞，裡面人群熙嚷，感覺上兩個不同的世界在同樣的夜裡不停的上演著
在殯儀館裡迎靈時，德棻哭得最是傷心，
這個孩子，天資駑鈍，卻是這些年來陪伴爺爺最久的小孫女，
我想，某種程度來說，她在爺爺的心中，以及爺爺在她的心中，
都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腳色，也讓她的傷心更顯真情流露。
後面的事就不重要了，就是如世人的標準走完所有的程序，
爺爺應該不再計較了，只希望靈堂裡典雅的白菊花跟百合他還滿意。
典禮結束後，依著四叔叔的意，訂了餐廳讓全家人得以一聚
雖說還是有人沒到，總也是難得得坐上兩大桌。
但不知爺爺，你也在這裡嗎？
<從相簿裡翻出來，難得有爺爺跟韓爸五兄弟的合照>
臨結束，德棻問, 你們以後還會來我們家過年嗎？
我想，這孩子是有些聰明的。
